【座談紀錄】ACFA Monthly 刪預算、寄死豬:印尼國會亂象與民主危機

亞洲公民未來協會於2025年6月3日舉辦ACFA Monthly講座「刪預算、寄死豬:印尼國會亂象與民主危機」,邀請四位印尼人權捍衛者與人權律師擔任主講嘉賓,講者包括印尼知名法律扶助組織的執行長、關注強迫失蹤與國家暴力的人權組織國際部主任、因倡議環境與反貪腐議題而遭國家起訴並勝訴的人權捍衛者,以及長期投入反對數位性暴力與捍衛記者權益的數位人權組織執行長。論壇中,與談人結合自身經驗,深入探討印尼的威權復辟、軍事化危機、轉型正義困境與青年運動的挑戰與可能。以下為本場座談之內容紀錄。
印尼於1945年獨立建國。在獨立運動與建國初期的歷史脈絡中,民族主義團體、宗教勢力與共產主義者成為社會中的三大政治力量。1945年至1965年間,印尼進入蘇卡諾總統領導的「舊秩序(Old Order)」時期。冷戰時期,印尼共產黨(PKI)迅速壯大,成為當時世界第三大共產黨,僅次於蘇聯與中國。當時印尼的社會政治與軍方的衝突不斷累積,直到1965年10月1日清晨,七位將軍遭到殺害。軍方隨後指控共產黨發動政變,並藉機全面打壓左翼勢力。此後,蘇哈托掌權並進入印尼威權統治「新秩序(New Order)」時期。1965至1966年間,蘇哈托政權以肅清共產黨為由展開屠殺,造成至少100萬人死亡,至今仍是印尼歷史上最黑暗的創傷之一。蘇哈托掌權32年,直到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大規模學運使蘇哈托被迫下台,並開啟了印尼的改革時期(Reformasi Era)。對於改革時期具體在哪個時間點結束並無定論,但普遍認為印尼的改革時期在2000年代第一個十年已進入後改革時期(Post Reformasi Era)。
普拉博沃曾是蘇哈托的女婿,於蘇哈托執政時期擔任特種部隊(Kopassus)將軍,在東帝汶、巴布亞、亞齊等地區造成嚴重的人權迫害,更於1998年綁架學生社運人士。蘇哈托政權垮台後,普拉博沃流亡到約旦。他直接造成的人權迫害使他曾被美國禁止入境長達20年。
普拉博沃上任後不僅延攬軍方人士出任政府要職,更在短短六個月內推動多項侵害人權與民主的政策。包括刪減涉及人權機構的預算、強行推動《國軍法》修法、提議將威權統治者蘇哈托列為國家英雄,以及加強對媒體記者與人權捍衛者的監控與打壓,印尼知名獨立媒體甚至收到死豬與斷頭老鼠等恐嚇包裹。
隨著2024年由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與佐科威長子吉伯朗(Gibran Rakabuming Raka)當選印尼正副總統開始,印尼顯然已進入一個新的時代。
威權復辟與軍國主義的交織
「許多人以為印尼是一個民主國家,但事實是:印尼政府是一個軍事專制的政府。」
普拉博沃曾在2014年與2019年兩度與佐科威競選總統,表面上普拉博沃雖為做科威的政敵,但佐科威於2019年上任後便任命普拉博沃擔任印尼的國防部長。許多人誤以為印尼的民主倒退始於2024年前將領普拉博沃上任。然而,其實威權復辟早在前總統佐科威(Joko Widodo)在任時間便逐漸發生。
佐科威透過法律機制壓縮公民空間,頻繁動用軍警介入民事事務,從強制開發案到地方抗爭鎮壓,甚至操控憲法法庭為其長子參選副總統鋪路,最終與曾為對手的普拉博沃聯手競選。
與佐科威相較,普拉博沃的統治風格更加強硬與直接。他不掩飾對媒體與人權團體的敵意。2024年上任後,軍事力量迅速擴張:僅百日內即部署超過4,000名軍人進入民間,並出現在校園、社區與開發案現場。他任命與自己關係密切的將領為部長,軍國主義滲透至行政系統各層面。
印尼社會與人權面臨沈重代價
當局正以「發展」之名,透過軍方、警方,以及流氓勢力對人民進行監控、鎮壓,與恐嚇。
普拉博沃上任僅百日內,便發生至少12起與軍方相關的暴力案件。其中一起案件中,一名青年因違停機車且未服從軍人指令,導致超過200名軍人夜襲他的村莊,並使用尖銳武器攻擊村民,造成多人重傷、一位長者喪命。此外,巴布亞地區自佐科威時期就面臨軍事統治。這樣的狀況在普拉博沃上任後更是嚴重加劇。
當局正打著國安與經濟發展的口號加強軍隊部署,然而,這些行為實質上卻是對異議者與原住民生存權的剝奪與威脅。巴布亞原住民每天從起床到入睡都被迫面臨槍聲與死亡的威脅。
「軍國主義復甦在印尼已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實質滲透到人民生活的壓迫現實。」
媒體與人權捍衛者面臨的壓力
2025年初,因總統命令大砍各個權利與教育等重要部門預算,引發全國各地的學生抗議。其中,巴布亞的學生更是拒絕當局的「免費營養午餐計劃」,轉而要求真正的教育平權改革。然而,抗議者卻遭到軍方以實彈和催淚瓦斯鎮壓,造成數名學生重傷,甚至喪命。
印尼獨立媒體《Tempo.co》 一名女性記者因報導《國軍法修正案》收到死豬與斷頭老鼠包裹威脅。這些威脅與攻擊都不是特例。過去數年,針對記者的迫害事件日益頻繁,從非法拘留、強迫失蹤、酷刑至謀殺等事件頻頻發生。只要發表批評政府的報導,就可能成為攻擊與打壓的目標。
事實上,普拉博沃上任前就表示他討厭媒體、不願意接受媒體採訪。上任後,總統辦公室更成為操控訊息與主導敘事的宣傳單位。儘管如此,記者、NGO與公民社會持續合作,共同產出「反敘事(counter-narratives)」,抵抗資訊控制與社會恐嚇。
青年運動與數位抗爭
除了NGO、人權捍衛者與獨立媒體,印尼的學生、青年與草根社群也積極參與社運。2024年以來,學生運動與社會抗議多數由網路動員發起。Instagram等社群平台上的貼文、迷因與hashtag成為串聯行動的重要工具。然而,當局也正在強化對數位空間的控制,不僅實施網路監控,更要求社群平台提供用戶資料等。此外,巴布亞地區甚至面臨當局惡意斷網,阻斷人民透過網路取得、傳播資訊與進行串聯。青年世代被夾在創新與被監控之間,數位公民空間日益受到挑戰。
轉型正義退步的鐵證:蘇哈托「國家英雄化」
除了軍事化、鎮壓異議人士與刪除預算,印尼當局近期更試圖重塑歷史敘事,試圖將蘇哈托提名為「國家英雄」,掩蓋過去國家的暴行。
印尼國家人權委員會的數據顯示,蘇哈托執政時期犯下至少12起重大人權侵害事件,包括1965年、1989年,與1998年的屠殺事件、對亞齊、巴布亞和東帝汶等地區的鎮壓與佔領。
然而,普拉博沃競選印尼總統期間,未曾提及當局或自己過去曾犯下的人權侵犯。他隻字不提那些在巴布亞、亞齊、東帝汶,他綁架和殺害的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屬。許多外人認為印尼是東協最成功的民主國家,但印尼政府如同區域內其他壓迫性政府,正在合法化國家對異議人士的鎮壓。
而現在政府將蘇哈托提名為國家英雄,印尼文化部長更於今年五月宣布要重寫印尼歷史課綱,忽視公民社會與受害者團體數十年的奮鬥,無疑是轉型正義的嚴重倒退。
針對這樣的嚴重退步,印尼公民社會組織一同發起「蘇哈托不是國家英雄(Soeharto Not Our Hero)」行動,反對將蘇哈托英雄化,目前已有超過30個組織連署國際請願書。講座現場有印著蘇哈托人像與「Not Our Hero」標語的旗幟,講座參與者於活動結尾共同響應行動,現場也展出為受難者討公道的「星期四行動(Aksi Kamisan)」海報。
國際團結與串聯:抵抗的希望與責任
「如果黑暗的歷史得以重複,為何光明無法再現?(If the dark could repeat itself, why couldn’t the light repeat itself?)」
面對威權復辟和當局對人權捍衛者與媒體的打壓,印尼公民團體比過往更加強韌與緊密,記者與NGOs密切合作,向公眾傳播正確資訊並保護有受害風險的記者,是抵抗壓迫的集體目標將彼此團結起來。講者堅定表示,身為人權工作者,面臨威脅,如果我們退讓,那不只是撒手旁觀軍方侵蝕人權,更是對受難者與其家屬的背叛。
不只是印尼,東南亞與其他地區也面對日益嚴重的壓迫,現存的國際機制無能解決人權侵害的問題;而人權體制的重建應來自人民的集體行動,而非仰賴國家主導的程序來修補。
「如果人民的聲音無法進入決策核心,我們只會在失效的結構中打轉。」
講者表示,印尼雖已經歷四次聯合國普遍定期審議 (UPR),並接受過兩項核心人權公約的審查,審查中得到的建議幾乎未曾真正被落實。即便身為聯合國理事會成員國,印尼當局仍拒絕實質改革。因此公民社會更應該跨國界的合作,與草根與原住民團體站在一起,彼此支持、共同抵抗國家的迫害與鎮壓。
- 印尼的民主倒退與威權復辟早在2024年之前變漸進式的發生。許多人將民主倒退和軍國主義復甦的起點設定在普拉博沃當選總統,但實際上,佐科威任內已透過立法和司法體系,逐漸壓縮公民空間,並為軍方勢力的回歸鋪路。
- 佐科威與普拉博沃雖曾是競選總統的政敵,但佐科威2019年上任後便任命普拉博沃為國防部長,逐漸與過去的政敵聯手擴張政治勢力。
- 軍國主義與軍事化不只是表面上軍隊的存在,更被國家以「發展」與「穩定」包裝,體現於當局的治理與官僚任命上,以及軍方涉入公共服務與資源分配等民間工作。
- 將蘇哈托提名與塑造成「國家英雄」並重寫歷史課綱,是對過去政治與人權受害者及他們家屬的否定。
- 面臨當局快速加劇的打壓與威權擴張,公民社會與人民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團結與韌性,並產出有利的反敘事與創新的抗爭方式,團結抵禦當局的威脅與打壓。